九钟成春
“四皇子,是个痴儿。”
裹着紫色锦袍的小孩儿,住进了国祭地。
宫人们把他放在破旧的软塌上,留下食物和水,点燃了烛台,飞似的逃离了这破财阴森的古墓。
“这也太作孽了些,才这么大的孩子,还离不得母妃……”一位官人扶着厚重的铁门面有不忍道:“圣上当真无情,听了滟妃的只言片语就自己的血肉送进皇陵。”
“莫要多说,还不是皖妃疯了带的。”另一位宫人顿时急道:“这孩子怕是活不久了,之后每日来看,去了之后悄悄带出宫去,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了就是。”
塌上的孩子约莫4,5岁,长得白嫩嫩的,脸上还透着粉的,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却没有神采,他听了两个人的话顿了顿,抬头对两个姑娘露出一个全无杂质的笑容。
两个姑娘一怔,忍不住红了眼眶匆匆让侍卫关门离去。
小孩儿又坐了会儿,直到外头没有一点声响才拍拍屁股起身,打开内襟,摸出一支白玉小笛来。
刘邦并不是痴儿,他的女母妃却是真正的疯子。
她母妃死于重病,说是恶疾其实是滟妃身边的大太监捏着脸颊灌了一碗“补药”下去。
被当做傻子的他就坐在床位,看着床头上的母妃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挣扎,安静的玩着手中的娃娃。
刘邦左手的五根手指上缠着纱布,透出点点血迹。
他的指甲,被他这个要尊称母妃的人,一片一片挟了下来。
他根本就不是当今圣上的孩子,他只不过是皖妃为了圣宠降蛊所生,天生地养的短命之子。
刘邦把小笛放在唇边吹响,一只白玉般,翅薄如蝉翼的蝴蝶从天而降,翩翩飞了进来,留下点点荧光。
皇陵正顶有个脸盆大的透天窗,伴着月光直直的打了下来,中是一个莲池,莲池中间就是散发着暖光传国玉玺。
玉玺刻着白龙九珠,代表的是帝王九德,紫薇星与天同齐。
天朝人九州混杂,传说玉玺是三清大帝赐给开国始祖,能保天朝万代兴盛,经久不息。
如今皇帝昏庸忘政,奸官污秽横行当道,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乡绅恶霸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真真不知何解“万代兴盛”。
刘邦抬手接了蝴蝶,小虫在他的指尖略微停留,旋即飞起触碰他的额头,摒成一片光辉。
“邦郎放心,我已上昆仑。”
清润淡雅的声音涌入脑海,刘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重重坐回塌上。
张良是个妖修,兔身时曾遇帝鎏洪浆化形,颇有仙缘,他师尊陈平渡丹成婴的时候正直重伤,他拼命挡了最后一道天劫,被劈的修为尽废落在了刘邦的废弃小院里。
刘邦只当是只可爱的兔子,背着宫人们好吃好喝供了许久,直到青丘陈平找来才得知自己养了这么久的竟然是个修者。
他看着自己怀里的软毛兔子摇身变成了白发白衣,面容出众的仙人,同那狐狸眼的青衣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般配。
两人仙风道骨,丰神俊貌,却没嫌弃自己是个黑心肠短命的浊物,交为挚友,夜中常来同他讲述人间种种繁华,又说当道乱世种种心酸。
前不久陈平说要带张良上昆仑重塑修为,临走时给了他这只小笛,说能传音一二,为他寻求续命之法。
刘邦本是遥远古寺的一口破钟,降蛊则是随意抽取天地间一意识介入促成人体,绝活不过二十年。
他们走不久后,后宫突变,皇子们突兀各自暴毙,公主们则是被皇帝挨个远嫁,只留下滟妃膝下三子,他也被宫人塞入皇陵,只等死去。
何用二十年,这具身体在阴冷湿寒的地方甚至挺不过二十个时辰。
刘邦的目光看向远处莲池中的玉玺,想了想若是死前把它砸了也不错,看那大肚子皇帝气急败坏的样子也算补偿了他这一次无妄之灾。
小孩儿迈开小短腿,哒哒哒的跑了过去,撸起下摆扎进腰带,小心翼翼的踩着莲池上装饰的窄道进了池中的圆台。
刘邦迟疑的伸手去触碰玉玺,却突得脚下一阵震动,仿佛什么庞然大物从地底苏醒,咆哮着宣告天地。
震动持续了一会儿就停止下来,莲池中漂亮的素莲被水流拍打的零落散乱,孤零零的花瓣浮在水面上。
刘邦扒着圆台的手过了好一阵才松开,本来就还未长好的五指更是鲜血淋漓,他看着莲池的水面略微发呆,好像看到了什么灿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突然一双手抱住他的腰,举萝卜似的把小孩抱了起来。
穿着银甲的男人有着一双金色的眸子,银发束起长角在侧,端是一副举世无双的好样貌。
“就是你这小儿,把我唤醒?”
十载已过。
刘邦坐在圆台上捏着一本古籍看的津津有味,白龙则捏着一巾角布练习给小孩儿扎头发。
掐指来算刘邦今已十岁,不再似以往短手短脚的团子模样,而是身形手脚都长开了,这几年在白龙的照顾下虽不是锦衣玉食却也食饱衣足,渐渐有了意气风发的漂亮少年样子。
三年前他无意中唤出白龙,还以为会被这祥瑞处决,却没想好被他养儿子似的好生养了起来。
白龙性子闷,人冷话少却极为细心,刘邦一再追问之下只说是身为玉玺的本命神龙,受了三清命令守此处万年,无名无姓,只道当年被文司命唤做白龙。
白龙一眼便知刘邦的身份,也不在意道破,只说是自己常年于此太无聊了,留下刘邦玩乐一二,确是全心全意的待他好。
刘邦常想自己原每日还能见僧人香客,才子佳人,而白龙却独身一人在这冷清孤僻的地方不知待了多少年,便是心疼的扭头紧紧抱住了白龙的腰,凭他怎么说都不撒手。
“外头怎得这么吵?”刘邦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莫不是我那劳什子皇兄登基了?”
白龙垂眸给他整理领子道:“乞巧节。”
是了,乞巧节。
刘邦伸手拉住白龙的手软声说:“带我出去看看?喏?”
白龙低头看了看他的脸,又抬头目光不定的四处张望了会儿,终是在刘邦的佯怒中无奈的点点头,道:“好。”
京都的乞巧节自然是热闹的,小贩的吆喝叫卖,姑娘小姐们用帕子或是团扇遮着花似得脸颊,公子小伙们举着画着美人的灯笼花灯羞涩的垂眸微笑,小孩子们欢呼着跑来跑去,游玩的夫妻如胶似漆,艳煞旁人。
白龙穿着白色的锦袍,一手拎着一包糕点一手拉着刘邦,刘邦则是身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跑,拖着广袖,认认真真的啃着一块糯米糕。
糯米糕软弹香糯,裹着一层白糖,混杂着竹叶和糖粉的香气。
白龙鲜少给刘邦买这些甜点什食,又偏偏刘邦最好这一口,如今便是得逞了似的胡吃海塞起来。
刘邦摸了摸嘴角的糖粉,扒着白龙的腰带,抬手硬是要把自己啃七零八落的就剩一口的糯米糕喂给白龙。
白龙本是不想理他,而刘邦却是越来越过分,甚至要把他的腰带拽下来了,无奈的低头吃了小孩儿手上的糕点。
仿佛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开始就一直在迁就宠溺他,当年一双惊恐无助的眸子就那么直直撞进了他心底从不曾被人触碰的地方,简直就是会在几句撒娇之下化作一摊甜水。
万年的孤独和寂寞被这个小小的身影打破,化作片片星光,融进了每个相处的夜晚。
白龙和刘邦站在白汉玉的桥上,盏盏莲花样式的河灯和漫天的天灯把夜晚映成了漂亮的桔橙色,仿佛点亮了天际。
刘邦突然开始留恋着繁华世事,他只听闻张良说过人间四月的桃花,六月的流火,九月的红枫,二月的瑞雪,而他自己长久看到的只是古寺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和冷宫中灰仆仆的小院。
他从未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白龙只觉小孩握着自己的手突然收紧,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只见街头突兀的出现了一群骑着猛兽的外邦人。
他们胡乱说着谁都听不懂的外邦话,拽过街上的少女们胡乱撕扯衣服大笑凌辱,猛兽肆意攻击捕杀啃食小孩,虐杀男人们把他们的冠帽胡乱堆积,引以为乐。
刚才还欢声笑语的街道变成了哀嚎哭啼的地狱,人们哭喊着逃跑,亲人或是伴侣死于不知谁的手下,花灯的灯芯被打翻,火势沿顺而上,火势冲天。
白龙暗道不好,伸手遮了刘邦的眼睛,卷身回了皇陵。
刘邦眼底却都是刚才那副可怖的样子,血溅三尺的青石板,怎么也卸不去颜色。
“如今的皇上荒芜朝政,朝廷中的武将被奸臣除的一干二净,外敌来犯已毫无招架之力,如今已割了大半国土去。”白龙声音沉重的抬手安抚刘邦的发顶:“刚才是外邦来使,把一群未曾开化的野蛮人招进京都烧杀抢掠,却是皇帝能拖延带着他的爱妃宠儿彻底收拾细软逃跑的最后时间了。”
刘邦眼底的色彩随着心一样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开口道:“这些人的命运,都是谁订的?”
白龙沉思片刻踟蹰道:“天道。”
“若是如此。”刘邦从怀中摸出那只久久无用的白玉小笛来:“便改天命给他看。”
天道无形,功德难量。大道有形,生育天地。
当饱受摧残的难民们,逃到最后的京都却也不得不面临国破的绝境而放弃希望时,他便那么出现了。
龙吟拔地而起,充斥天地之间,紫衣少年手持玉玺骑着震慑万物的白龙从皇陵中破顶而出,一白衣一青袍两位仙人伴其左右,威震众人。
“吾乃天朝皇帝四子刘邦!今父皇不仁不义不德不孝!坠其天道破其盛国!今吾持国玺,以大道为名震其国威!救其国民!壮其国风!”
“犯我天朝者,虽远必诛!”
那是所有天朝人会记得的一天。
紫衣少年持剑杀入万人中央,白龙翻卷吐息,天雷地火蜂拥而来,白衣人点豆成兵,青衣人画地为牢,四人一天之内硬是把外邦人屠了个干净。
再后来兴水利,修民生,改朝政,立国威,能贴近少年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位银铠将军。
而登基大典那天,少年只剩下了手中冰凉的玉玺,将军也不见了。
刘邦做了个梦。
梦中两个人坐在桃源中,持蝶为子,以水为面,对弈正憨。
一人懒洋洋的俊俏模样,一人则就是那当初一去不回的老狐狸陈平。
“听说那傻龙断角给你才小皇帝改了命格,你也安心收得下?”陈平似笑非笑的点了点自己额头道。
“要瞒过天道哪里有那么容易。”萧何合了眼睛道:“断角瞒天,夺爪为剑,碎鳞立国,抽筋保脉,那蛟剪为了小皇帝可是煞费苦心了,可是最后,你猜怎么着?”
“呀,我倒是真没看到最后,最后怎么着?”
“最后?最后就是那小皇帝可不是什么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破钟!”萧何突然睁眼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那小皇帝可是混沌之始的东皇钟!他即是天道,天道即是他!”
刘邦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差点从塌上栽下去,慌乱的赶紧扶住小桌坐稳。
一边的小太监赶紧给他上茶,絮絮叨叨的说:“您可算醒了,新晋的将军在外面等了半天呢,说来这将军也是个奇怪人,长得英明神武气宇轩昂却是喜欢那些甜腻的点心,流传极其喜欢糯米糕…哎呀我的皇帝爷爷啊你跑什么…!”
刘邦赤脚站在门口,门外的男人逆光而立扎着马尾,穿着银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表情,撩袍而跪。
“臣,韩信。”
“追随君主,永生永世。”